莎士比亚《鲁克丽丝失贞记》
激起了他的情欲，似磨快了刃锋，
只怪柯拉廷太傻，嘴巴关不住，
称赞她嫩白艳红无匹的丽容，
那美貌正是他欢欣爱悦的晴空，12
人间的双星如天仙般晶亮明丽，
投给他纯洁的月光，专一的情意。
前一天夜里，他在塔昆的营帐，
透露出他之所爱，幸福之所系，16
上苍赐给他贵重无价的宝藏，
使他拥有这姿容绝代的佳丽，
谈他的幸福，一派高傲的口气，
说国君享有的荣誉高与天齐，20
但帝王无法与这位美人匹敌。
哦，只有少数人能享有幸福！
可幸福降临了，很快便萎蔫枯凋，
正如在清晨消融的银亮露珠24
抵不住太阳金光赫赫的照耀；
还没有好好地开始，便云散烟消：
荣誉和美人，尽管拥抱在怀中，
却无力自卫，敌不过暴力的猛攻。28
美容丽质，凭自身的力量能征服
男人的眼睛，用不着雄辩家帮腔；
那么，又何必喋喋不休地辩护，
来把这独—无二的美貌张扬？32
柯拉廷何必让宝珠当众亮相？
他本应不显山不露水，不让人知道，
自己的财宝才能够永远守牢。
也许他夸赞鲁克丽丝貌美德高36
正好怂恿了这位骄纵的王子，
要知道心灵时常受耳朵的误导；
也许由于他妒羡这贵重的珍奇，
于是引起了对比，无异于讥刺40
他高傲的头脑，请看位卑者竟能
夸耀他们有位高者没有的好运。
总有些冒失的想法使塔昆采取
急躁的行动，不排除这样的考虑：44
把他的事业、朋友、地位和荣誉
全抛弃，怀着顷刻间产生的意图，
他前往，去平息心头似火的情欲。
莽撞的虚热啊，会裹进悔恨的寒潮，48
仓促的萌芽长不大，在萎缩枯凋！
这个伪君子来到柯拉廷厅堂，
受到那罗马贵妇的热诚欢迎，
她脸上美貌与美德互不相让，52
争辩着两者中是谁给了她美名：
美德夸自己，美貌便羞红难为情；
美貌自炫着嫣红，美德瞧不上，
便在那上面盖一层银白的容光。56
美貌以维纳斯白鸽的名义宣称
素白为自己所有，挑起了争论；
美德向美貌声明，要索回嫣红，
说红晕原是由美德赠给了青春，60
镀上白皙的面颊，为玉颜作金盾；
若羞赧进攻，教面颊把它推出来
抵挡一阵，用嫣红来保卫素白。
斑斓的纹章出现在鲁克丽丝脸上， 64
看得见美德的淡妆，美貌的红颜：
红色与白色都争当两者的女王，
都说古道今，来论证各自的威权：
两者都雄心勃勃，不断地争辩；68
美貌与美德，都伟大，都至高无上。
它们便经常换宝座，轮流登场。
塔昆见到，在她俊美的脸颊上
白百合与红玫瑰进行着无声的战争，72
无邪的士兵围住他奸邪的目光；
在两军夹击中，胆小鬼害怕丧命，
成了百合和玫瑰的俘虏，甘心
向双方投降，可两军宁肯放他走，76
也不愿庆祝战胜了假冒的敌手。
他现在察觉，她的丈夫没口才——
吝啬的浪子，竟这样来把她赞美，
承担了重任，却贬损了她的风采——80
她的美超过那贫乏的赞辞千百倍！
于是柯拉廷赞她时欠下的词汇
心荡神迷的塔昆用想象来补足，
他屏住气息，圆睁着惊羡的双目。84
这人间的圣女受到恶魔的崇拜，
她对奸诈的朝圣者未起疑窦；
纯净的心灵想不到邪恶的祸害，
鸟没遭暗算便不怕僻远的林薮：88
就这样她热情款待了佳宾贵胄，
怀着天真的敬意，她毫无警惕，
他却把邪恶的图谋深藏在心底。
他用高贵的身份把自己伪装，92
让威严把内心的罪恶层层遮掩，
看不出他的举动有越轨的迹象，
只时或转动着极度惊奇的两眼，
饱览了一切，却还是贪得无厌；96
像个赤贫的富豪，他求索不休，
享有的太多，却渴望更加富有。
她从未遇到过陌生眼睛的盯视，
看不清能言的眼神有什么含意，100
读不懂写在这书页边上的注释
包含着怎样狡黠而闪亮的秘密；
没碰过诱饵，便不怕钓钩的诡计：
她毫不理解他肆无忌惮的目光，104
总以为那眼睛只是向亮处张望。
他在她耳边说到她夫君的名望，
说他为丰饶的意大利屡建战功；
用美言把柯拉廷高贵的名字颂扬，108
说他英勇又正直，取得了光荣，
他身披胜利的花环、受损的护胸。
她心里高兴，把手臂高高举起，
向上苍默默地祝贺夫君的功绩。112
他丝毫没透露此行的真正目的，
却编出理由来解释自己的行踪；
他那晴朗的蓝天上并没有飘起
乌云来预示即将有暴雨狂风，116
直到黑夜——恐惧与忧虑的母亲
向人间世界撒一片朦胧的幽暗，
把白昼收入了她那穹隆形牢监。
塔昆被请进为他安排的寝室，120
他假装耗费了精神，困倦不堪；
因为晚饭后他与端庄的鲁克丽丝
长时间交谈，消磨了这一个夜晚。
昏沉的睡意与生命的活力在争战；124
这时候人人都要去安歇就寝，
除了盗贼、忧伤者、烦恼的心灵。
塔昆就是不眠人，他辗转思量
他的图谋会招致怎样的危险，128
然而他决意去满足心中的欲望，
渺茫的前景止不住他放弃邪念。
没希望盈利，对盈利更加垂涎；
脑子里只想到将获得巨大的宝藏，132
哪怕后果是一死，也不再多想。
贪心的人们利令智昏，总迷恋
尚未占有的东西，可是守不牢
已有的一切，让那些财宝失散；136
这样子越是贪多，得到的越少，
或者是得到的过多，接纳不了，
还必须忍受暴食引起的后患，
他们是富而又穷，免不了破产。140
人到了暮年，生命的目的不外乎
取得荣誉、财富、生活的安逸；
为此要克服万难，要冒险为全部
而舍弃一件，为一桩而牺牲全体：144
正如激战中用生命去博取荣誉，
为财富而抛却名望，财富却常常
带来全体的毁灭，把一切都丢光。
为实现意愿，我们敢于做一笔148
蚀本的生意，丧失了我们的本性；
患上了污秽可耻的贪婪这痼疾，
已经够富了，它借口还不够丰盈，
而折磨我们，我们便不再关心152
已有的财产，就因为缺乏理智，
为得到更多的，却把已有的丧失。
这时痴迷的塔昆竟铤而走险，
为满足淫欲他不惜抵押荣名；156
为了他自己，把自己抛在一边。
对自己都不忠，哪里去寻找忠贞？
既然他自己毁灭了自己，甘心
受众人辱骂，度可怜无趣的生涯，160
他怎能指望陌生人来说公道话？
死一般岑寂的深夜悄悄地来到，
酣浓的睡眠合上了人们的眼睛。
天上没一颗安恬的亮星在闪耀，164
鹰叫与狼嚎的凶兆打破了寂静；
叫声即将使天真的羔羊惊醒，
时候到了，贞洁已沉默，已麻木，
淫欲与杀机正醒着去玷污，去屠戮。168
好色的王子从床上一跃起身，
他拽过披风胡乱地披在肩膀上；
在邪欲和恐惧之间他犹豫不定，
一个引诱他，另一个担心会遭殃。172
老实的恐惧受邪念蛊惑而彷徨。
恐惧虽常常劝导他抽身后退，
却被那疯狂暴戾的淫欲击碎。
他在燧石上轻击着他的弯刃剑，176
冰冷的石头迸发出飞舞的火星，
他借这火星很快地把蜡炬点燃，
蜡炬像北极星引导他淫亵的眼睛；
他深思熟虑，对蜡焰表明决心：180
“我既然能迫使燧石把火星爆出，
就一定能迫使鲁克丽丝听我摆布。”
因恐惧而面色苍白，他事先思忖
他的恶行会带来怎样的危机；184
在内心深处他不断与自己辩论
事后会出现怎样可悲的结局。
于是他脸带轻蔑地决心舍弃
他的铠甲——那屡遭扑灭的欲望， 188
合理地约束住他那非礼的思想：
“美丽的火炬，烧尽你的光，不准你
把她比下去，她的光比你更明亮；
死去吧，邪恶的念头，再也不许你192
用污泥浊水去玷辱圣洁的形象；
给纯净的神龛送去纯净的天香。
爱情的纯白衣裳被罪行玷污，
仁慈的胸怀对此怎么能宽恕。196
“可羞啊！侠义的骑士，威武的干戈！
地下的祖先啊，要蒙受奇耻大辱！
渎神的恶行啊，将招来悲惨的后果！
勇敢的军人啊，竟要做猎艳的丑奴！200
真正受尊敬才算是真正的勇武。
我踏上歧途，是这样龌龊卑鄙，
我脸上会刻下恶行的恒久印记。
“而且，我死了也不能摆脱羞耻。204
那是我金甲纹章上触目的丑斑。
纹章官会设计可憎的耻辱标志，
指出我曾经愚蠢地沉迷于淫乱：
我的后代将为此而含羞抱怨，208
将诅咒我的尸骨，不以为罪愆，
只愿我，他们的先父，没来到人间。
“即便达到了目的，赢得的是什么？
梦幻、空气、泡沫般飞逝的欢笑。212
得片刻欢娱，换来一星期哀哭？
为了个玩偶，把永生的希望卖掉？
摧毁葡萄藤，为了尝一颗甜葡萄？
多蠢的乞丐，为了摸一摸王冠，216
被帝王的节杖一下子击倒也心甘？
“假如柯拉廷梦见了我的行迹，
难道他不会惊醒，怀一腔怒火，
飞速地赶来，阻止我达到目的？220
这对于他的婚姻，是围困，折磨，
是玷污青春，是给予圣者的灾祸，
贞洁啊处境危殆，羞辱将长在，
罪行将遭到千秋万代的指摘。224
“唉！你若是责骂我丧尽天良，
我又能编出怎样的托词来辩解？
我岂不张口结舌，腿关节摇晃，
两眼一抹黑，虚伪的心肠滴血？228
罪行严重啊，恐惧更严酷，更剧烈；
既不能前去作战，也无法脱逃，
懦夫般心惊胆战，等死亡来到。
“假如柯拉廷杀过我幼子或老父，232
或曾经设下埋伏要对我下毒手；
假如他不是我的密友，我唐突
他的爱妻就还能找到个借口，
好比是冤冤相报，报一箭之仇。236
然而，他正是我的亲戚和好友，
这耻辱和罪过便没了理由和尽头。
“可耻啊，假如向世人公开这件事。
可恨啊，但是爱与恨不能共处。240
我求她爱我，她却不属于她自己。
最坏的结果是遭她斥责和严拒。
理智太软弱，难改我顽强的意图：
谁要是敬畏箴诫或尊长的训谕，244
墙头画也会促使他有所戒惧。”
他心中展开了一场粗野的争吵，
冷冻的良知和炽烈的欲念对峙，
他横下心来，放逐了善良的思考，248
却怂恿邪恶的意向去占据优势；
这恶意立即把一切纯洁的情思
打倒并加以摧毁，更扩大战果，
使为非作歹表现为行善积德。252
他说：“她把我的手友善地拉起，
凝视我热切的眼睛，想了解底细，
只怕我会从前线带来坏消息，
因为她爱的柯拉廷正在军营里。256
忧虑啊，促使她脸上升起了红霓！
红如丝绢上两朵玫瑰花呈艳，
顷刻间玫瑰拿走了，又白如丝绢。
“我的手握住她的手，两手紧相扣，260
她由于忧惧而发抖，我的手跟着颤，
这使她更加惊疑，手抖得更急骤，
直到她听说她丈夫一切平安；
于是她笑了，露出迷人的笑颜，264
假如纳西瑟斯见到这模样，
他就决不会因自恋而沉入汪洋。
“我还用找什么借口，把自己伪装？
美本身说话了，雄辩家便不必多言。268
可怜虫才因可怜的过错而懊丧；
爱之火不会在胆怯的心中点燃。
情欲是我的统帅，指引我向前：
只要他华丽的旗帜在前面飘扬，272
胆小鬼也会拼上去，不再惊慌。
“滚开，幼稚的恐惧！停止吧，争辩！
让慎重和理智去侍奉龙钟的老耄！
我的心决不会跟我的眼睛为难；276
只有圣哲才瞻前顾后地思考；
我是个年轻角色，不演这一套。
情欲是我的向导，美色是目标，
谁担心溺水，既然对岸有珍宝？”280
像麦苗被杂草覆盖，慎重的顾虑
几乎被无法抵御的情欲窒息，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偷偷溜过去，
怀揣罪恶的希望和罪恶的狐疑；284
希望和狐疑如奴仆伺候着不义，
两者相悖的诱导插入他脑际，
使他一会儿休战，一会儿进击。
他的想象中，她形同天仙般端坐，288
在她的座位上同时并坐着柯拉廷。
一只眼贪看她的脸，使他失措；
一只眼正视她夫君，较为虔敬，
这只眼不会赞同这不义的行径，292
就发出真诚的呼吁，求助于心灵，
可心灵已经被腐蚀，竟倒向恶行。
这想象调动起他那卑劣的膂力，
寻欢的心灵使膂力得意忘形，296
使淫欲鼓起来，如分秒填满了小时；
膂力跟心灵一样，越来越骄矜，
卑下地给心灵献上超额的贡金。
受到邪恶的意欲疯狂的引诱，300
这罗马王子迈向鲁克丽丝床头。
在她的卧室与他的意愿之间
每一把铁锁都被他强行开启；
铁锁开启时，一个个责骂他疯癫， 304
潜行的窃贼更不免小心翼翼。
户枢的摩擦声指出了他的行迹；
夜游的鼬鼠见到他，尖叫一声，
他害怕，却继续冒险的进程。308
每扇门都勉勉强强地给他让路，
夜风使劲地钻进小孔和缝隙，
向火炬挑战，使他的行动受阻，
风向他脸上吹去火炬的烟气，312
终于吹灭了引导他行进的火炬；
他的心被情欲烧灼，躁动不安，
吹出另一股风来把火炬点燃。
火炬又点着，他凭着亮光见到316
鲁克丽丝的手套，有银针缀在上面；
他拾起那躺在灯芯草上的手套，
把它紧握住，银针刺痛了手指尖，
针似乎在说：“对于淫邪的冒犯，320
这手套不能适应，快回吧，别再来；
瞧啊，我们夫人的饰物多洁白！”
可怜的障碍都不能制止他向前；
他作出种种解释，无理又横蛮。324
门扇，夜风，手套，曾将他拖延，
他却把这些看作意外的磨炼；
好似刻线控制着时钟的运转，
他只好走走停停，慢慢地举步，328
让每分每秒都把该做的做足。
“是的，”他说，“一路上有这些阻碍，
正如有时候晚霜来惊扰春天，
是为了给春日增添更多的欢快，332
为了给寒禽更多的理由去鸣啭。
为取得宝物，一定要忍受苦难。
对巨岩、烈风、剧盗、险滩和狂沙，
商人不畏惧，才能够致富发家。336
此刻他已经来到卧室的门边，
这门隔断了他魂牵梦萦的仙姝，
门上没别的，只一个易拔的门闩
阻止他取得他一心追求的幸福。340
作恶的邪念烧得他晕晕乎乎，
为取得猎物，他竟然祷告不辍，
仿佛上苍会支持他作奸犯科。
在他那劳而无功的祷告声里，344
他已向永恒的神明祈求赐福，
祈愿他终能亲近那贤德的佳丽，
想做的丑事到时候会通行无阻。
他惊起；说道：“我这是偷香窃玉，348
神明对这事必定要深恶痛绝，
怎么会因我祈求便助我作孽？
“让爱情和好运做我的天神和指南！
坚定的决心支撑着我的意愿；352
只空想而不去实践不过是梦幻；
滔天的罪行被赦免就等于没干。
爱情的烈火能化解畏惧的严寒：
上苍的眼睛熄灭了，朦胧的夜幕356
把贪欢带来的羞耻严严地遮住。”
说完这句话，他动手把门闩拔掉，
然后用他的膝盖把门扇顶开。
鸽子睡得甜，猫头鹰想把它抓到；360
没人发现这歹徒要暗中加害。
瞧见潜行的毒蛇，人人躲得快；
可是她睡得香甜，高枕无忧，
任凭那毒蛇来咬致命的一口。364
他心怀鬼胎，偷偷地溜进卧室，
注视着她那纯洁无疵的床铺。
床幔合拢着，他绕床走来走去，
额前滚动着一双贪婪的眼珠；368
心灵被悖谬的眼珠引入了歧途，
立即对双手发出行动的暗号，
去把那遮蔽银月的乌云清扫。
瞧啊，她正如火一样艳丽的太阳372
从云间喷出，烧灼着我们的视线；
床幔一拉开，他两眼便立即闭上，
比太阳更强的亮光使他缭乱。
不知是不是她一身夺目的光焰376
照得他晕眩，还是他感到羞赧，
他两眼漆黑，只好紧闭着眼帘。
假如他两眼死在黑暗的牢房，
那就算见到了这桩罪行的终止；380
柯拉廷又会来到鲁克丽丝身旁，
在这洁净的床榻上安静地休憩。
但两眼势必睁开来杀这对夫妻：
圣洁的鲁克丽丝面对两眼的逼视384
势必把生命和人世的欢乐丧失。
洁白的手臂在红润的脸颊下搁着，
不让枕头对嫩腮合法地亲吻；
枕头发了火，似乎要裂成两半个，388
两边鼓起来，想夺回失去的福分；
在两山之间，她的头埋得深深，
像一尊贞洁的石像，她躺在床上，
让那双淫亵的眼睛来百般赞赏。392
床边斜倚着她的另一只玉臂，
映衬着绿色的床单，洁白无比，
像一朵四月的雏菊，盛开在草地，
晶莹的汗珠恰似夜晚的露滴。396
她的两眼如金盏花收敛了亮丽，
隐在淡淡的暗影里，睡得甜美，
等着到时候睁开来为白昼增辉。
秀发如金丝，随呼吸而起伏游戏，400
哦，温雅的放纵，任性的谦虚！
死的图形上显示出生的胜利，
有限的生命中含着死亡的阴翳。
睡眠中，生与死都使对方更美丽，404
似乎这二者之间从没有纷争，
只是生中有死，而死中又有生。
象牙球似的双乳环布着蓝晕，
是两片未受蹂躏的贞节地带；408
除了对夫君，不对任何人屈尊，
发誓只对他真诚地侍奉，爱戴。
见双乳，塔昆重新怀上了鬼胎；
像个罪恶的篡位者，他即刻动手，412
要从宝座上把在位的主君赶走。
除刻意留心的，他能够瞧见什么？
除强烈渴望的，他向什么去观看？
面对眼前的景象，他屏息注目，416
那双贪馋的眼睛凝视得发酸，
他礼赞，不，超过了礼赞，他迷恋
她玉石一般的肌肤，蓝色的脉络，
珊瑚一般的嘴唇，雪白的酒窝。420
像猛狮见到猎物便变得温顺，
征服的喜悦满足了强烈的饥渴；
塔昆收住脚，盯着这熟睡的灵魂，
淫欲的冲动在凝视中渐趋缓和——424
松弛了但没有平息，他站在床侧，
那一双眼睛，刚刚遏制了反叛，
又诱使血脉掀起更大的骚乱。
那血脉像一路掳掠的乌合之众，428
凶悍的兵丁，热衷于野蛮的战绩，
欢呼血腥的杀戮、放纵的奸淫，
全不顾孩子的哭叫、母亲的哀啼，
趾高气扬，期盼着出击的时机。432
他的心狂跳，敲响作战的警钟，
下达冲锋令，叫血脉按意志进攻。
擂鼓的心脏为燃烧的眼睛鼓劲，
他的眼吩咐他的手把先锋担当；436
他的手得此殊荣，便得意忘形，
傲气熏天，大踏步进军，直开往
裸露的胸脯，她全部领地的中央；
他的手进犯，逼退蓝色的血脉，440
使一双圆塔变得贫瘠而苍白。
血液向宁静的心房奔涌汇集，
哪管女主人正在心房里安寝，
一阵混乱的呼叫使她惊悸，444
禀告说她已遭到可怕的侵凌。
她万分惊愕，睁开紧闭的眼睛，
向外窥视，要看清是什么骚乱，
蜡炬的凶焰照得她什么也不见。448
试想有一个女子在夜半时刻
突然被可怕的梦魇惊醒了酣眠，
以为自己见到了鬼怪或妖魔，
狰狞的面目使骨节一根根震颤：452
多么吓人哪！而她的遭际更惨，
梦境已经被打破，她亲眼目睹
想象的惊惶成了真实的恐怖。
她陷入种种惊惧与极度的惶乱，456
像刚遭捕杀的小鸟颤抖不停。
她不敢睁眼，眼前却依然出现
迅速变形的鬼怪，丑陋而狰狞。
那是她虚弱的脑筋臆造的幻影；460
脑筋生气了，恨眼睛逃离了光明，
就用更可怕的景象威吓眼睛。
塔昆的手啊还抚着她的双乳——
如攻城巨槌，向象牙城墙撞击！——464
摸到她的心（可怜的市民！）在受苦，
在拼命把自己毁伤，跃起又倒地——
敲击着她的身，他的手也随之战栗：
这使他更加疯狂，更少怜悯心，468
去打开缺口，进入迷人的城镇。
塔昆的舌头首先如喇叭吹响，
声称他要同受惊的对手谈判，
她探出更白的下巴在白色床单上，472
想弄清这突然袭击究竟为哪般；
他只用沉默的举止来表明心愿：
但她强烈地要他把理由讲清，
凭什么名义他敢于犯下这罪行。476
他这样回答：“你那美丽的容颜，
使百合感到恼怒而变得苍白，
使玫瑰自惭形秽，羞红了脸面，
会为我辩护，为我诉说一片爱。480
我来攻取你从未失守的要塞，
就以这名义：失误由你来负责，
是你的媚眼把你出卖给了我。
“假如你斥责我，我预先把你钳制：484
你的美已使你陷入今夜的网罗，
你必须顺从地按我的意志行事，
只有你能使我得到世间的极乐；
我必将竭尽全力去摘取甜果：488
理智与自责刚压下我的欲念，
你亮丽的姿容又把它重新点燃。
“我明白这图谋会带来怎样的忧烦，
我知道玫瑰用怎样的尖刺来防身；492
我想到蜂蜜靠螫针来保障安全：
所有这些都事先劝我要谨慎。
但‘欲望’聋了，朋友的忠告听不进；
他有一只眼专用来向美人凝视。496
痴迷到极点。全不顾法律和天职。
“我已同自己的良心讨论过，这举动
会引起怎样的不幸、痛苦与耻辱；
但什么也阻挡不了爱欲的奔涌，500
教他那横冲直撞的色胆停步。
我明知随后就会因懊悔而痛哭，
还会遭责骂、鄙弃、刻骨的仇视；
我仍要全力以赴，去拥抱丑事。”504
他说着，高高地挥舞着罗马宝剑，
那宝剑像空中盘旋搜索的猎鹰，
鹰翅的阴影使小鸡缩成一团，
钩形嘴威胁着，动一动便会丧命：508
无辜的鲁克丽丝面对侮慢的剑刃，
仰卧着，恐惧中颤抖不止，听他讲，
如小鸡听着猎鹰的铃儿叮当响。
“鲁克丽丝！”他说，“我今晚要把你享有。512
你若是拒绝，我就以武力相逼：
我横下心来要把你摧毁在床头；
然后再杀死你一名卑微的奴隶，
去损毁你的名誉和你的肉体；516
在你僵死的双臂里我让他安歇，
发誓说见你拥抱他才将他处决。
“于是你那活着的丈夫将成为
每个冷眼观望者讥刺的对象；520
你家人在讪笑声中把头颅低垂，
儿孙被当作杂种，遭众人诽谤。
是你，让他们把这等恶名担当；
你这桩罪孽将被人编进歌篇，524
今后的岁月里，孩子们把它唱遍。
“如果你顺从，你我可暗中亲近；
罪行没有人知道，就等于没犯。
为了至善的目标而稍作牺牲，528
法律也认为这做法情有可原。
毒草有时候跟香草掺和、搅拌，
成为纯正的合剂，给病人吞服，
它的药力中便不再含有毒素。532
“为了你的丈夫和子孙的缘故，
请答应我的恳求；不要给他们
留下怎样也无法摆脱的耻辱，
永远也不会被人忘记的污损，536
有甚于婴儿的胎记、奴隶的烙印——
人们出生时身上带来的青痣
归咎于自然，不是自己的过失。”
瞪一双毒蛇般露出杀机的眼睛，540
他站直身子，暂时停止了讲话；
而她，本来是一片纯真与虔敬，
像白色母鹿落入兀鹰的利爪，
在荒野里哀求，这儿可没有王法；544
凶残的禽兽不懂得半点温柔，
不服从一切，除了淫邪的欲求。
当黑色云团威胁着向世间逼近，
阴沉的雾气遮住巍峨的群山，548
从大地中心忽吹来清风阵阵，
浓黑的烟霭被刮得四下逃窜，
暴雨被阻止，靠风把乌云驱散；
他急于造孽，被她的话语推延，552
俄耳甫斯弹琴，普卢同紧闭两眼。
恶猫在夜里醒着，把猎物戏耍；
小耗子挣不脱利爪，直喘作一团。
她神态严肃，反使他情欲大发，556
他的欲壑填不满，贪求没个完。
他耳朵听她的哀告，他的心却不愿
把大门打开，让她的怨诉进入；
雨能化石，泪却能把淫心加固。560
她乞求怜悯的眼睛悲切地凝视
他那紧蹙着眉毛的冷酷的面孔，
她吐出谦恭的话语，夹杂着叹息，
使她的雄辩添几分高雅雍容。564
她的话时常停顿在句子当中，
还没有说到一半便突然中断，
有两次话到嘴边又难于开言。
她向他恳求，凭天帝约夫的名义， 568
凭骑士高贵的身份、友谊的誓盟，
凭丈夫的爱情和不该挥洒的泪滴，
凭人类神圣的公德、共守的忠信，
凭苍天和大地、天地间一切神明，572
恳求他赶快回到他借宿的床上去，
要服从荣誉，别屈从邪恶的淫欲。
她说：“不要打算用污黑的报酬
来答谢我对你这样热情的款待。576
请不要弄脏供你解渴的泉流，
也不要把不能修补的东西损坏。
不要再瞄准，趁箭还没有射出来；
季节还没到就袭杀可怜的母鹿，580
这样的射手算不得真正的猎户。
“我丈夫是你的朋友，为了他，放开我。
你是条好汉，为了你自己，快走。
我是个弱女子，请你不要陷害我。584
看上去你不像骗子，别骗我上钩。
我的叹息如旋风能把你刮走；
只要男子汉能怜惜呜咽的女人，
就请你怜惜我流泪、叹息、呻吟。588
“泪水、叹息和呻吟，如海浪腾翻，
击打你礁石般威胁航船的心脏，
用连续不断的冲激使它变柔软，
石头一旦被溶解，会化入汪洋。592
假如你内心不像石头般顽强，
在我的泪水中溶解吧，发发善心！
仁慈和怜悯会进入铁铸的大门。
“我把你款待，因你有塔昆的外表，596
难道你扮作塔昆给他添羞耻？
我要向天上所有的神祇控告——
你损毁塔昆的荣誉、王胄的姓氏；
你不是你所冒充的那人，假如是，600
你也不像你——一位天神或君王：
君王似天神，能控制万事不失常。
“还没到盛年，你的恶念已发芽，
等你更长大，耻辱必然结硕果！604
你现在是储君，就胆敢施暴逞霸，
一旦当上了国王，什么事不敢做？
你要记住啊，普通的臣民作了恶，
一桩桩一件件，都不能一笔勾销，608
君王犯了罪又岂能在坟里逍遥！
“这样做，臣民对你因惧怕才拥戴；
因拥戴才惧怕，只对坦荡的国君。
对违法乱纪者，你势必姑息、忍耐，612
因他们能证明你犯了同样的罪行。
你要是害怕这一点，就应该抽身：
君王们好比是镜子、书本、学校，
臣民的眼睛学着、读着、盯着瞧。616
“你可愿当学校，让淫棍来进修用功，
从你的身上把可耻的课业学得？
你可愿当镜子，让淫棍从照影当中
看出逞凶有根据，犯罪得认可，620
借你的名义为无耻的丑行开脱？
你是在支持对不朽美名的攻击，
把贞洁的声誉变成淫贱的娼妓。
“你有权下令吗？凭神明授予的权柄，624
你敢叫贪欲背叛纯洁的心灵？
别抽出宝剑来护卫邪恶的罪行，
给你剑是为了诛杀罪孽的子孙。
有你做先导，无耻的罪犯会声称628
正是你教会他怎样去施暴作孽。
那么你怎能去完成王子的大业？
“想想看，这是个多么丑恶的场景，
假如是别人像你这样地越轨。632
人们很少能看清自己的恶行，
总是想粉饰自己悖逆的行为。
别人这样干免不了定为死罪。
啊，那些人终将被恶名紧裹，636
如果他们不正视自己的罪过！
“向你，向你啊，我举起双手恳请——
这不是向诱人堕落的淫欲哀求。
我求你召回被你放逐的自尊，640
叫他归来，叫谄媚的妄想退走；
让你的自尊锁住淫邪的念头！
快从你痴迷的眼睛里擦去灰尘，
看清你我的处境，对我发善心。”644
“别说了，”他说，“我心中欲潮翻腾，
不会因受阻而退去，反而更高涨。
微火会很快熄灭，可烈焰燃不停，
借助于猛烈的风势，它越烧越旺；648
小溪每天向咸涩的大海流淌，
带着一股股清澈的淡水奔向前，
海水增加了，咸味却无从改变。”
她说：“你就是大海，至尊的君王，652
看啊，邪欲、奸诈、耻辱与妄念，
这一切全都注入你无边的海洋，
要把你血液的洪流肆意污染。
假如你的良知被恶德偷换，656
你的大海就会在泥潭里埋葬，
而不是泥潭在你的大海中消亡。
“奴才要称王，你成了他们的奴仆：
他们卑微却尊荣，你高贵但低下；660
他们被你放了生，却给你坟墓；
你为了他们、他们为了你，遭唾骂。
区区的卑贱怎么能遮盖伟大！
高耸的雪松不会对灌木弯腰，664
低矮的灌木在雪松脚下枯凋。
“让你的邪念，你的贱仆，退走——”
“住嘴，”他说，“我决不再听你唠叨。
顺从我的爱，否则，挑起的冤仇668
将代替爱抚，把你撕扯成碎条；
完事后，我还要下狠心把你拖到
某一个下贱的男仆肮脏的床边，
让他在耻辱的劫数中与你做伴。”672
塔昆说完后便一脚踩灭了烛光，
因为光明和淫欲是相克的死敌；
丑行总是在隐蔽的黑夜里潜藏：
极难见到的，是极度暴戾的行迹。676
饿狼已逮住猎物，羔羊在哀啼，
直到她自己的绒毛把哭声堵塞，
呼叫被甜嫩双唇的围栏掩埋。
塔昆拿起她夜间穿着的睡衣，680
塞进她嘴里，堵住了惨切的叫嚷。
坚贞的眼睛里涌出圣洁的泪水，
把塔昆火热的脸庞濡染得冰凉。
贪欲啊，竟然玷污了洁白的卧床！684
假如哭泣能洗净这样的污垢，
她的泪便将永远洒落在上头。
她所失去的东西比生命更宝贵，
而他所得到的东西将再次失去；688
强迫苟合后必然是进一步敌对；
瞬间的欢乐带来长久的痛苦；
灼热的欲念化作冰凉的嫌恶。
纯洁贞节的宝库被全部盗空，692
淫欲这盗贼比以前更加贫穷。
正像靥足的老鹰，吃饱的猎犬，
不再想疾飞，嗅觉也不再灵敏，
追捕猎物原本是天性所喜欢，696
此刻它们只慢慢追，或干脆放行。
塔昆在今夜暴食后情况相近：
原来是美食，吞下后，变得酸涩，
他是吞噬了靠吞噬活命的欲火。700
罪孽啊，玄想的头脑挖空心思
也想象不出罪孽有这样深重！
烂醉的邪欲须吐出吞下的东西
才能看清楚自己可憎的面容。704
他恣意纵欲，谁来呵斥也没用，
炽热的情焰难熄灭，欲火难遏制，
像野马任性地驰骋，把自己累死。
一张脸失去血色，枯瘦而细长，708
眼光呆滞，眉紧蹙，脚步蹒跚，
软弱、怯懦、胆小又可怜的欲望，
像乞丐途穷，哀叹处境的艰难。
肉欲膨胀时，淫秽与贞洁激战：712
一夜风流，当欢乐已化为乌有，
罪孽深重的叛贼又祈求宽宥。
这就是罪恶的王子目前的心情，
他曾经热切地追求极乐的仙境，716
而现在他却宣判对自己要严惩：
他终将受到万世的唾骂与痛恨。
他灵魂的圣庙已经被捣毁，夷平，
在圣殿废墟上，成群的忧虑集合，720
来叩问蒙垢的女神情况如何。
她说道，她的臣僚们犯上作乱，
已经彻底摧毁了圣庙的墙基，
叛将们压服了她的不朽的尊严，724
穷凶极恶地把她贬斥为奴隶，
活着受死罪，承担着无穷的苦难；
对此，她早有预见，掌握了一切，
但是，她无法防止他们去作孽。728
这样想着，他悄悄趁黑夜溜走，
被俘的赢家，他同时获取又丢失，
他身上带着永不愈合的伤口，
任何良医也难除疮疤的痕迹；732
他甩下受害人，使她更痛苦不已，
她在承受着他的纵欲的后果，
他所负载的是他负罪的魂魄。
他像偷食的癞狗在那儿爬走，736
她躺着喘息，像羔羊神疲力倦；
他皱着眉头，恨自己行为污臭，
她极度绝望，用指甲把皮肉撕烂；
他落荒而逃，因畏罪而浑身冒汗，740
她待在房中，诅咒这可怕的黑夜；
他奔逃，责骂那已经逝去的欢悦。
塔昆离去了，心里是沉重的悔恨，
她被抛弃了，在绝望的境地哀叹；744
他飞速奔逃，盼望晨光的来临，
她却祈求着再不要见到白天：
她说：“黑夜的孽障到白天会显现，
我两眼诚实，从来没学过如何748
做出狡狯的表情来遮盖罪恶。
“我两眼只想到，在白天人人睁眼
看得见那丑事，像在我眼前演出；
因此我眼睛宁愿固守着黑暗，752
以便隐蔽的罪恶不至被公布。
我眼睛一哭就会把罪行暴露，
泪水跟侵蚀钢铁的镪水一样，
会把无奈的羞辱刻在我脸上。”756
她大声诅咒夜间的安恬与宁静，
还命令两眼今后永不见亮光。
她猛击胸脯来唤醒自己的心灵，
叫心灵跳出去寻找纯洁的胸腔，760
在那里好让纯洁的心灵安放。
她悲痛已极，简直要发狂，面对
幽冥的黑夜，她倾诉满腔的怨怼：
“绞杀温馨的黑夜啊，你形似地狱，764
你的灰纸上记载着、证实着耻辱，
你专演惨剧和凶杀的黑色氍毹，
窝藏罪恶的渊薮，孽障的保姆！
蒙眼的老鸨，给邪恶避风的黑屋，768
死亡的阴森洞穴，跟叛徒、强奸犯
私底下商议，串通好一起作乱！
“啊，雾气弥漫的、可恨的黑夜！
我受伤难愈，你既然对此有责任，772
就该聚烟雾来挡住晨曦的光烨，
跟循规蹈矩的时间程序相抗衡；
假如你允许太阳一步步上升，
爬到高空，那就该趁他没就寝，776
织出些毒雾罩住他金色的头顶。
“要趁太阳还没上正午的峰巅，
用霉烟浊雾去毒化早晨的清气；
要让致病的恶臭向四处扩散，780
去破坏宏伟的美景、纯洁的生机。
把你的乌烟瘴气聚拢在一起，
叫太阳锁闭于雾霭密集的阵列，
到中午就日落，带来恒久的黑夜。784
“假如塔昆是黑夜（他本是夜所生），
他就会玷辱银光四射的月亮，
会污损她的侍女——闪烁的星星。
使她们再不能从黑夜向外探望。788
这样，悲痛中我就有伙伴好依傍；
患难之交总能够把痛苦减轻，
如同香客们聊天能缩短路程。
“我这里羞愤难当，却没人陪伴我，792
没人挨着我，垂着头，合抱着胳臂，
还遮住脸面，藏起身上的污浊，
只有我孤零零坐着，心力交瘁，
洒银色咸雨，给大地浇灌泪水，796
一面说，一面哭，痛苦中夹着呻吟，
消逝的哭诉记载着永恒的悲辛。
“长夜啊，你这冒着臭烟的火炉！
不要让多疑的白昼瞧见我的脸，800
这脸在你的黑袍覆盖下隐伏，
含垢忍辱，承受着痛苦的熬煎。
你尽管继续统领着阴暗的地盘，
这样，在你的管辖下发生的孽障804
都可以在你的黑色阴影里埋葬。
“我不做白昼暴露隐私的目标：
阳光会照出刻在我眉间的字迹——
它叙述完美的贞节如何枯凋，808
神圣婚姻的盟誓怎样被背弃；
是啊，无知的文盲面对着书籍
根本读不懂其中高深的学问，
却能看出我脸上有劣迹污痕。812
“奶妈哄孩子，会讲述我的故事，
用塔昆这名字来吓唬啼哭的幼婴。
演说家为了使演讲更生动有力，
会辱骂塔昆，连带着指责我不贞。816
助兴的歌手会弹唱我的丑闻，
叫宴客仔细听一句句歌词描述
塔昆羞辱我，我又把柯拉廷羞辱。
“愿我的美名，那无知无觉的声誉，820
为了柯拉廷的情分，能免遭污损。
这名声若成了街谈巷议的题目，
另一棵树上的枝叶也会凋零，
柯拉廷会受到不该受到的苛评；824
我受到玷辱，他对此没丝毫干系，
正如我此前对他也忠贞无比。
“啊，隐秘的羞耻，无形的贬抑！
不痛的创口，有损门庭的暗伤！828
柯拉廷脸上已刻有贬辱的字迹。
塔昆老远就能够见到那词章，
他不是在战时而是在平时负伤：
唉！多少人遭受着类似的打击，832
打击者明白，挨打者却蒙在鼓里！
“你的荣誉若系在我身上，柯拉廷，
那么它已被暴力从这儿夺走，
我的蜜丢了，我已经变成了雄蜂，836
在遭到凶残的蟊贼洗劫之后，
我整个夏天的劳绩已化为乌有。
黄蜂混进了你的脆弱的蜂房，
吸尽了忠诚的蜜蜂守护的蜜浆。840
“你的名誉受损害，我对此有责任，
但我是为你的名誉才热情款待他；
他来自你那儿，我不能撵他出门，
我要是对他怠慢，会被人笑骂，844
何况，他还诉苦说他已经困乏。
他大谈美德，可恨！真叫人看不出，
这恶鬼当时已经把美德玷污！
“为什么害虫要闯入真纯的花蕾，848
可恶的杜鹃要在雀巢中成长？
为什么蟾蜍用毒泥来污染泉水，
凶残的恶德在温柔的胸中潜藏？
为什么违反国王命令的正是国王？852
世上并没有绝对的完美存在，
白璧总是要受到瑕疵的损害。
“把金银财宝锁入箱子的老头儿，
被痉挛、痛风和阵阵抽搐所折磨，856
两眼顾不得对他的财宝瞅一瞅；
他坐着，像坦塔勒斯，焦渴又饥饿，
徒然储藏着他精心积攒的成果，
收获没给他带来丁点儿欢笑，860
只有治不好病痛引起的烦恼。
“这样，他拥有财富，却没能用上，
因而他留下遗产给儿子去掌管，
儿子们年少轻狂，很快挥霍光，864
老父太虚弱，儿子们又过于强悍，
都不能守住这祸福参半的家产：
我们想要的蜜糖，忽然变酸涩，
就在我们刚得到蜜糖的时刻。868
“狂风暴雨恭候着娇嫩的枝条；
恶草纠缠着奇花异卉的根梢；
好鸟歌唱的地方，毒蛇嘶嘶叫；
美德的产物，往往被邪恶吞掉。872
我们想要好东西，总是得不到。
得到的只有夹带着恶果的机缘，
它扼杀好东西，或将其本性改变。
“机缘啊机缘，你的罪实在不轻！876
是你，给奸贼提供借口去犯罪；
是你，使豺狼轻易地扑向羊群；
是你，给阴谋作恶者送去机会；
是你，踢开了正义、理智和法规；880
罪恶在你的黑洞里，没人看得出，
它虎视眈眈，把走过的生灵逮住。
“你迫使贞女违背自己的盟誓；
节制一松懈，你就把欲焰狂煽；884
你扼杀贞洁的美德，你谋杀信义，
你这卑污的老鸨，恶毒的教唆犯！
你播种诽谤，公然把美誉偷换；
你这淫贼、逆贼，坑人的窃贼！888
你的蜜变苦，你的欢乐变伤悲。
“你暗中的欢娱会变成公开的丑闻。
你个人的盛宴将促使众人持斋，
你荣耀的头衔会沦为卑贱的恶名，892
你甜蜜的话语将化作难尝的苦艾；
你狂热的虚荣绝不会持久不衰。
邪恶的机缘啊，你如此歹毒，可是
人人都追求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896
“你何时才跟恭顺的恳求者交朋友，
带他去能使他如愿以偿的地方？
你选定何时来结束激烈的争斗，
或把受困于苦难的灵魂释放？900
你何时给患者送良药，治愈创伤？
穷人、瘸子和盲者爬着向你喊，
可是啊，他们永远见不到‘机缘’。
“病人在死去，医生却在睡大觉，904
孤儿饿瘦了，而强徒在吃喝开怀。
法官在作乐，寡妇却在哭号啕，
忠言不务正，瘟疫就蔓延开来。
你不让任何慈善的事业存在。908
暴怒，忌妒，叛逆，凶杀，强奸，
你的时辰伺候着这一切罪愆。
“一旦真诚和美德跟你有联系，
就会有无数磨难阻挠你帮他们；912
他们得花钱买通你，可罪恶不必，
他免费而得手，你却还满心高兴，
你心甘情愿地听从罪恶的命令。
塔昆赶来时，我丈夫柯拉廷本可916
也来我这里，是你啊，把他阻遏！
“对于谋杀和盗窃，你不能辞其咎，
对于伪证罪，教唆罪，你并不干净，
对于叛逆，伪造证件，搞阴谋，920
十恶不赦的乱伦，你都有责任；
你是同谋犯，因为你生来关心
过去未来的一切恶行和丑事。
从开天辟地一直到世界末日。924
“狞恶的时辰啊，你，黑夜的同伙，
迅捷而诡秘的信使，噩耗的传递人，
淫逸的恶奴，青春的吞噬者，灾难的
更夫，罪孽的驮马，美德的陷阱！928
你养育万物，又杀灭万物，啊时辰，
飞奔着害人的时辰！听我把话说：
你既然害我有罪，就该害死我！
“为什么机缘（原是你时间的奴仆）932
不给我你本该给我的休息时间？
还勾销我的好运，更把我禁锢
到永远，让我去忍受无尽的灾难？
时间的职责是化解敌对的积怨，936
消灭掉各种成见引起的谬见，
而不是毁损合法婚姻的妆奁。
“时间啊，你夸耀能平息帝王的纷争，
能揭露谎言，让真理见到光明，940
给衰老的事物刻上岁月的烙印，
用分分秒秒来摧毁豪华的大厦，944
用尘埃来掩埋金光闪耀的楼塔；
唤醒灿烂的黎明，为黑夜守更，
伤害伤害者，直到他改邪归正，
“你夸耀能使巨碑被虫豸蛀空，
能敦促万物枯萎，入遗忘之乡，
能磨损古籍，篡改其中的内容，948
能把老乌鸦双翼的羽毛拔光，
能耗干古树的汁液，叫新苗茁长，
能把铁铸的古物研磨成齑粉，
能转动命运那令人晕眩的车轮；952
“让老妇见到她女儿的女儿，
让孩子变大人，大人向孩子转化，
把专靠杀生活命的猛虎杀死，
驯服独角兽，叫狂暴的雄狮趴下，956
嘲笑聪明人，被自己的聪明戏耍，
用丰饶壮硕的收成叫农夫喜欢，
用滴滴水珠磨穿巉峻的巨岩。
“为什么你一面行进一面恶作剧，960
难道你能够回头来赔偿损失？
只要在长途跋涉中退后一小步，
使那些借债给无赖的人们变明智，
你就会赢得朋友，朋友千万亿；964
可怕的黑夜啊，你若能倒退片刻，
我就会制止风暴，躲开那浩劫！
“行进不息的时间啊，‘永恒’的跟班！
不要让逃跑的塔昆有一刻平安，968
用超过想象力极峰的极端手段
促使他诅咒这该诅咒的罪恶夜晚。
用狰狞的鬼影惊吓他淫邪的两眼，
使他因作恶犯罪而内心惶惑，972
把每棵矮树都看作厉鬼恶魔。
“用骚乱的噩梦滋扰他的宁静，
使他困守在卧榻上痛苦地呻吟；
让他时时触霉头，处处遭不幸，976
叫他去悲鸣，对他丝毫不怜悯。
用铁石心肠对付他，比铁石更硬，
使温柔的女人对他也失去柔情，
对他要比那盛怒的猛虎还凶猛。980
“让他有时间去懊悔，把头发乱揪，
有时间对自己大骂，痛加谴责，
有时间绝望于时间对他的拯救，
有时间像人人憎嫌的贱奴般生活，984
有时间去乞讨，求人家把泔脚施舍，
有时间看到靠救济过活的乞丐
都不屑扔给他被人扔弃的剩菜。
“让他有时间见到朋友变寇仇，988
跳梁小丑们一齐来把他作笑谈；
让他有时间注意到发愁的时候
时间过得多么慢，而当他寻欢
作乐时，时间又过得多快、多短暂：992
让他那无法抹掉的丑事永远
有时间为他虚掷光阴而悲叹。
“你这善与恶双方的导师啊，时间！
教会我去咒骂那受你教唆的恶棍！996
让贼子被自己的影子吓得乱窜，
自己要杀死自己，在每个时辰。
这样的污血该通过污手来涌迸；
谁愿意这么卑贱地去执行任务，1000
做个卑鄙的刽子手杀死这贱奴？
“他来自帝王之家，就更为卑下，
他行为堕落，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地位越高，行为的影响就越大，1004
能得到更高的荣誉或更大的憎恨；
最毒的诽谤总对着最高的身份。
月亮被云遮，立即受世人惦记。
星星却可以随意把自己隐蔽。1008
“乌鸦可以在泥潭里把黑羽洗濯，
飞起时不见他随身把污泥带走；
可要是雪白的天鹅也想这样做，
在他的银绒上肯定会显出污垢。1012
仆役黑如夜，君王辉煌如白昼；
小虫子飞到哪儿都没人理会，
可人人都能见到老鹰在腾飞。
“去吧，废话，鄙陋小人的奴仆！1016
没用的空谈，懦弱无能的法官！
去吧，到口才竞赛的学堂去忙碌，
去吧，跟闲人瞎聊，同笨蛋争辩，
做个调停人，为诉讼双方斡旋。1020
我呢，我丝毫不想去论争、申诉，
我这桩案子，法律也无法救助。
“一切都枉然！我白白咒骂机缘，
咒骂时间、塔昆、黑夜的阴郁，1024
我痛责强加给我的恶名也徒然，
我徒然屏斥无法摆脱的侮辱，
废话是空炮，难给我公正的帮助：
此刻，对于我唯一有效的疗救1028
是让我已被污染的血液迸流。
“可怜的手啊，你何故听命而颤抖？
请你正直地帮助我清洗恶名；
一旦我死去，荣誉全归你这只手，1032
要是我活着，你将在恶名中偷生，
既然你不能卫护你的女主人，
又不敢撕掐她那淫邪的仇敌，
那就把你和屈从的她呀，都杀死！”1036
说着，她从凌乱的卧榻上跃起，
去寻找—种工具能用来自裁，
可这里不是屠场，没有这东西，
不能为她的呼吸道把气孔另开。1040
她的一口气聚集在唇间，吐出来，
好比轰鸣的大炮冒出了硝烟，
又像火山的尘雾飘散在空间。
她说：“我枉然活着，又枉然寻找1044
痛快地结束这不幸生命的法子。
我曾害怕过死于塔昆的弯刀，
为同一目的我又来寻找刀子；
当我怕死时，我是忠贞的妻子；1048
现在仍然是——不，这已经不可能！
塔昆夺去了我的忠贞的象征。
“唉！我生活的目的已完全丧失，
因此我现在没必要害怕死亡！1052
用死来洗刷污迹，我至少可以
给出丑的衣服戴上扬名的奖章，
我由死而生，教恶名由生而死亡。
可怜无助的救助啊：珍宝被盗，1056
就把无辜的珍宝盒子也烧掉！
“啊啊，柯拉廷！我决不让你知悉
受辱的婚姻有怎样腥秽的滋味，
我决不亵渎你对我爱的真意，1060
用受过凌犯的誓约来向你献媚。
杂种的嫁接绝不会长出新蕾！
玷污你家族的恶徒休想夸口讲
你是痴呆的父亲，养他的儿郎。1064
“他也别打算暗地里把你嘲弄，
跟他的同伙讥笑你现在的处境；
可你该知道，你的宝不是有人用
黄金来买走，而是被偷出大门。1068
而我呢，我是自己命运的女主人，
对于自己的失贞我绝不宽宥，
直到用一死来洗清屈从的罪尤。
“我不会用我的污渍来把你毒害，1072
也不用花言巧语来掩盖过失；
罪行的黑色衬底，我不想涂改，
不想把黑夜里丑事的真相隐匿。
我舌头会讲出一切，我眼睛好似1076
水闸，又好似山泉向溪谷奔驰，
要用净水涤净我不干净的故事。”
这样，哀怨的菲洛墨拉停止了歌鸣，
不再宛转地倾诉夜间的悲伤，1080
阴森的黑夜沉重而缓慢地迈进
可怕的冥府；瞧啊！鲜红的朝阳
给希求光明的眼睛带来了晨光；
但是鲁克丽丝没脸睁眼看自己，1084
只想把自身继续关闭在黑夜里。
透过每道缝，探入了白日的亮光，
似乎要指明她正坐着在悲叹，
她对着日光哭诉：“啊啊，太阳！1088
你何故在窗口侦视？不要再窥探，
你该用柔光去挑逗别人的睡眼；
刺人的亮光别烙刻我的额头，
因为黑夜的所为赖不着白昼。”1092
她无论见到什么都加以挑剔。
真正的悲哀如顽童，痴迷又任性，
一旦倔起来，什么都不合心意；
是旧恨，而不是新愁，变得温顺；1096
岁月制服了旧恨，可新愁难驯，
像个游泳的新手跳进了水里，
本领不到家，拼命游却终于溺毙。
她已深深地沉入苦恼的海涛，1100
同她见到的每件事都进行争论，
拿种种不幸跟自己的遭遇比较，
结果只能使已有的痛苦加深；
她不断比较着，一轮紧接着一轮。1104
有时候，她悲痛无语，成了哑巴，
有时候，她喋喋不休，如疯似傻。
小鸟歌唱着颂赞欢快的清晨，
甜美的鸣啭使她的悲痛更强烈，1108
欢乐总是要刺透痛苦的底蕴，
愉快的伙伴使伤心人无限悲切，
跟悲哀做伴，悲哀才化为喜悦：
只有得到了同病相怜的慰藉，1112
真正的痛苦才会感觉到宽解。
见到了海岸而灭顶，等于死两回，
望着止痛膏，伤口的疼痛更剧烈，
面对着食物却挨饿，胜似饿十倍，1116
悲痛遇到了救助者，更悲痛欲绝；
深深的哀伤如河水向前流泻，
河水被阻拦，便冲决堤坝而去；
悲哀被玩忽，就不再循规蹈矩。1120
她说：“小鸟啊，你在嘲笑我！请你把
歌声埋进你空洞膨胀的胸膛，
在我能听见的地方，请你当哑巴；
我心烦意乱，听不进歌声抑扬，1124
悲伤的主妇受不了宾客的欢嚷。
请你把轻音乐送进快活的耳朵；
愁苦人滴泪打拍子，只爱听悲歌。
“唱着歌哀诉受辱的菲洛墨拉，来吧！1128
把我散乱的头发当幽树来栖身；
像原野为你的不幸而哭成沼泽，
我一听哀调也止不住涕泪淋淋，
以深长的呻吟伴你低沉的悲鸣；1132
像伴唱一般，我低声控诉塔昆，
你揭露忒柔斯，用更动人的歌吟。
“你总是把身子倚伏在荆棘上面，
这样来提醒你心中的深痛巨创，1136
可怜的我来模仿你，拿一把利剑
对准我的心，叫眼睛一见就惊慌，
眼睛一闭拢，我的心就落地死亡。
荆棘和利剑好比琴上的横柱，1140
调准了心弦，就奏出凋萎的哀曲。
“可怜的鸟啊，你不在白天唱歌，
似乎是羞于被任何眼睛窥见，
让我们找一片幽暗僻陋的荒漠，
既没有酷暑，也没有冰冻的严寒，
在那里，我们唱悲天悯人的歌篇；
借此来改造凶禽猛兽的天性；
既然人如兽，就让兽有一颗善心。”1148
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停下来四顾，
惶惶然不知道该从哪条路逃走，
或像个迷路人在盘陀路上踟蹰，
没法子立即顺利地找到出口：1152
就这样她心里自己跟自己争斗，
是生还是死，不知道哪个更好，
生当蒙羞，死又怕谴责难逃。
“唉！自杀，这事算什么，”她说道，1156
“不过是玷污了身体，又玷污灵魂！
财富丢一半，另一半就护得更牢，
不像骚乱中财宝全丢的人们。
那母亲想做这等事真是太残忍：1160
两个小宝宝，一个被死神夺走，
她就要杀掉另一个，一个也不留。1144
“既然这一个纯洁，那一个也神圣，
哪个更贵重，肉体呢，还是灵魂？1164
既然两者都献给天国和柯拉廷——
上帝或丈夫，谁的爱对我更亲近？
唉！劲松的树皮若是被剥尽，
树叶会凋落枯萎，树汁会耗竭，1168
我灵魂也一样，她的皮已被劫掠。
“灵魂的住所遭洗劫，宁静被破坏，
她那座厅堂被敌人彻底捣毁，
圣洁的神殿被污染、践踏和糟害，1172
放肆的恶名已把她紧紧包围。
那就不该叫作对上帝不敬畏：
假如在破败的堡垒中挖条孔道，
我让受困的灵魂从这里出逃。1176
“此刻我还不能死，我要柯拉廷
听清楚我过早殒命的真实缘由，
好在我惨死的时刻，他发誓声明
要对迫使我自尽的歹徒报仇。1180
我要把受污的血液给塔昆保留，
这血是被他玷污，就为他流淌，
我要在遗嘱中写明这是他的账。
“我要把荣誉留给我这把利刀，1184
让它刺进我变得不洁的身躯。
是荣誉把那不名誉的生命除掉，
荣誉将从此永生，当生命死去。
美誉将在恶誉的灰烬中孕育，1188
我一死，同时杀死了可耻的丑名：
丑名一旦死，荣名立即得新生。
“亲爱的，我已经丢失了你的珍宝，
我还有怎样的财物遗赠给你？1192
亲爱的，我的决心值得你夸耀，
请按照我的榜样去报仇雪耻。
看着我，好决定对塔昆如何处置：
我（你的朋友）杀死我（你的敌人），1196
为了我，请你也这样去对付塔昆。
“现在把我的遗嘱简要地说明：
愿我的灵魂升天，肉体入地，
夫君啊，我的决定你必须执行，1200
刺我的尖刀该分享我的荣誉；
我的耻辱由毁我名声者承继；
我的所有的美名，都一一分赠
给那些从不认为我可耻的人们。1204
“柯拉廷，你负责执行我的遗嘱；
我怎样受骗，你务必从中看清！
我流的鲜血将洗净我受的耻辱；
清白地一死能除掉污秽的丑名。1208
别退缩，心啊！勇敢地说一声：‘行！’
服从手吧，我的手会把心攻克：
心和手都死去，又都成为胜利者。”
她心怀悲愤，安排下自己的死期，1212
又从眼角把咸涩的珠泪拭干，
她用沙哑而失控的声音呼叫侍女，
侍女急匆匆奔向女主人身边，
责任心像插上翅膀飞到她跟前。1216
在侍女看来，主人的脸颊好比
太阳光融化积雪后冬天的草地。
她向女主人谨慎地问候早安，
那语调细柔宛转，显示出恭顺，1220
当见到女主人脸上笼罩着哀怨，
侍女的脸上也相应而布满愁云；
但是她没敢贸然向女主人发问：
她的明眸为什么被乌云遮暗，1224
她的嫩腮上为什么苦水涟涟。
恰似太阳落山后，大地就哭泣，
花朵含露像噙泪欲溢的眼睛，
侍女也这样，她用盈盈的泪滴1228
去湿润圆圆的眼睛，充满了同情：
女主人的天穹上再不见灿烂的双星，
咸涩的海水浸没了双星的光芒；
这又使侍女的眼泪夜露般流淌。1232
这两个俊俏的人儿站立了好久，
似象牙雕像往珊瑚池中喷水。
一个哭得有缘由，另一个没有，
只是跟那一个泪人儿做伴相陪；1236
温柔的女人总喜欢伤心落泪。
揣度着别人的痛苦就自己悲伤，
她们或浸润眼睛或痛断肝肠。
男人的心肠似铁石，女人的似蜡，1240
女人被塑造全按照铁石的意图；
弱者受挤压，暴力、机巧和欺诈
把陌生的印记刻上她们的身躯。
不该说她们自己制造了恶誉，1244
正如一块蜡印上了恶魔的形象，
总不能认为蜡本身邪恶不祥。
女人们平整坦荡，如一马平川，
开阔得连虫子爬行都一目了然，1248
男子们似杂树丛生的野林一片，
那里有穴居的罪恶，在暗处睡眠；
水晶墙挡不住一粒粒灰尘向外看。
男子们一脸正经，把罪恶掩饰，1252
女人们可怜，脸上写明了过失。
谁也不要去痛骂凋谢的花朵，
应该去责备摧折花朵的严冬；
不是被害者，而是残害他人者1256
才应该受斥责；别说女人身不正，
啊，她们受男人的凌辱太深重！
骄横的少爷迫使柔弱的女子
租赁他们的丑闻，该予以痛斥！1260
这样的事例在鲁克丽丝身上发生，
半夜遭袭击，有可能随时死亡，
死也免不了随之而来的坏名声，
这同时使她的丈夫脸上无光。1264
反抗而死却仍然要蒙羞，这样，
她周身传遍使她瘫软的惧怕：
谁不能对一具尸体肆意谩骂？
这时，鲁克丽丝宽和而耐心地开口，1268
对陪她哭泣的可怜侍女这样说：
“姑娘，是什么缘故促使你泪流
满面，双颊上好似那雨水滂沱？
好心的女孩儿，你哭泣若是为了我，1272
这无助于减轻我的痛苦：如果能，
我自己流泪就足够消愁解闷。
“不过，告诉我，姑娘，”她说着停了停，
“塔昆啥时候走的？”带一声长叹；1276
“我起床之前，”侍女回答女主人，
“是该责备我贪睡起得晚了点。
不过至少我觉得还情有可原：
天还没破晓，我已从床上起身，1280
在我起床前，塔昆已无踪无影。
“夫人，如果您原谅侍女的冒昧，
我斗胆问一声您究竟有什么困难？”
“别问，”鲁克丽丝说，“即使能讲明原委，1284
详细叙述也不能将悲痛减缓；
我实在无法讲清遭遇的事件；
我所感受的太多了，却表达不了，
这种痛苦可说是地狱的煎熬。1288
“去，把纸笔和墨水拿到这儿来，
噢，这儿已有了，不用再费劲。——
我该说什么？——我丈夫有一名听差，
你去吩咐他待会儿为我送封信，1292
把信交给我最亲最爱的夫君：
叫听差赶快准备好，把信早送到，
事情紧急，我这儿即刻便写好。”
侍女走了，她立刻着手来写信，1296
拿羽笔在纸上徘徊，心里费斟酌；
推理和忧伤发生激烈的斗争，
理智定下的，感情立即给涂抹；
这句写得太粗劣，这句太做作。1300
这样就像一群人挤在入口处，
都想先进去，堵住了她的思路。
最后她这样写开头：“尊敬的夫君，
你的卑贱的妻子在这里问候你，1304
谨祝你健康！我这里，请求你答应——
亲爱的，只要你还想见见鲁克丽丝，
就火速赶回来见我一面，急急！
我在家向你致意，心中含悲痛，1308
我的话简短，却有说不尽的苦衷。”
她把记载着哀痛的文书折起来，
清楚的惨事在纸上却写得不清楚。
从这封短信中柯拉廷会清楚明白1312
她心中凄楚，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她不敢就此把实情和盘托出，
免得她还未用鲜血洗刷污渍，
他会误以为这全是她的过失。1316
她要把气力和哀痛的情绪积蓄，
等丈夫到来听她诉说时倾泻，
叹息、呻吟和泪水都将有助于
她陈述怎样受辱，更能够洗雪1320
世人对她将有的猜疑或妄测；
为避免污渍，她不在信上多写，
行动将会把言辞远远地超越。
惨状目击比耳闻更令人惊骇，1324
眼睛会把它见到的悲惨过程
全部传达给耳朵，让耳朵明白，
每一种感官各领受一部分惨景。
我们听到的仅仅是苦难的一部分。1328
深海发出的声音比浅滩小得多，
语言风一吹忧伤的潮水就退落。
她的信已经封好，信封上写道：
“火速送往阿狄亚，交给我夫君。”1332
信差等候着，她把信件当面交。
催促这脸色沉闷的仆人快启程，
要像北风中掉队的大雁般飞奔。
加快，再加快，可她还觉得不快；1336
极端的迫切逼出了极端的心态。
老实的仆人向她深深地鞠躬，
目不转睛地注视她，脸上泛红，
默默地接过书信，一声也不吭，1340
带着单纯的羞怯，他匆匆登程。
谁要是把罪过深深隐藏在心中，
便想象人人都见到了自己的过失；
她以为他脸红是知道了她的丑事。1344
真是个憨厚的仆人！上帝看得清，
他只是缺少生气，少一点勇敢；
这种人毫无恶意，又忠心耿耿，
用行动代替言语。可有人相反，1348
答应得好快，做起来却懒懒散散。
他这个往昔时代的忠诚模范，
用诚实的目光担保，不用语言。
他燃烧的忠心点燃起她的疑心，1352
两个人脸上都燃起红色的火焰；
她想他脸红是因为他知道塔昆
犯奸淫，于是她跟着脸红，朝他看。
她目光专注，使得他更加愕然；1356
她越是看到他两颊血液涨满，
便越是疑心他看出她的破绽。
仆人返回前，她觉得时间太慢，
然而忠实的仆人才出发不久；1360
她无法挨过这段难挨的时间，
再叹息、呻吟和哭泣，已没有劲头：
悲伤厌倦了悲伤，呜咽已哭够，
于是她暂时停下来不再哀诉，1364
她要找出个新法子来宣泄悲苦。
她终于想起挂在墙上的图画，
画上有普里阿摩斯的特洛伊城堡，
细绘着希腊的大军兵临城下，1368
因海伦遭劫，要把这座城毁掉，
威胁说高耸的伊利昂即将倾倒；
天才的画家下笔时真有气派，
仿佛苍天在俯身亲吻那楼台。1372
画面上描绘着成千个不幸的人物，
艺术能创造生命，把造化嘲弄；
多少块干颜料点点滴滴似泪珠，
是妻子洒泪为丈夫被杀而悲痛；1376
鲜血在熏蒸：可真是鬼斧神工！
垂死者睁着暗淡无光的眼睛，
像煤火将熄，在漫漫长夜里烧尽。
你可以看到画上有干活儿的工兵，1380
他们都汗流浃背，沾满了泥土，
特洛伊城头一双双战士的眼睛
透过塔楼的观察孔向外注目，
忧郁而紧张地盯着希腊的队伍：1384
这幅画绘制得如此优美而精细，
能看到远处的眼睛也那样悲凄。
你可以看到大将们脸上呈现着
非凡的气度，一个个庄严而威猛，1388
年轻的士兵，行动迅捷而灵活；
画家还在场面上安插了几名
苍白的懦夫战栗着向前逡巡，
胆小的村夫描画得活灵活现，1392
观画者肯定能看到他们在打战。
画面上还有埃阿斯、尤利西斯，哎！
这样的人像画，技艺实在太高超！
两人的面容透露出各自的心态，1396
那表情充分揭示了他们的情操；
埃阿斯眼里滚动着苛刻和暴躁，
狡黠的尤利西斯含笑，目光温和，
显示出老谋深算，又泰然自若。1400
你看沉稳的涅斯托正站着演讲，
好像在鼓动希腊的将士去奋战，
他姿态庄重，挥动着他的臂膀，
抓住了人们的注意，吸引了视线；1404
演讲时，他的胡须如银白的丝线
上下抖动着，一股盘旋的气流
从唇间飘出，上升，在空中漫游。
群众围着他听傻了，嘴巴都张开，1408
像要把他的劝告全吞进肚里，
他们一同听，却有不同的神态，
仿佛美人鱼唱歌使他们着迷；
这些人有高有矮，描画得精细；1412
后面许多人头部几乎被遮住，
想跳得更高些以便看得更清楚。
这人的手臂靠着那人的头顶，
他的鼻子被旁人的耳朵遮住；1416
这个被挤得后退，气冲冲，脸通红；
那个被压得愁闷，咒骂得恶毒；
一个个怒形于色，或凶相毕露；
看来，若不是怕漏听涅斯托的忠告，1420
就会有一场恶斗，要动枪动刀。
这幅绘画蕴含着非凡的想象力——
别出心裁的技法，贴切而自然，
一支矛代替了阿喀琉斯的形体， 1424
握在披甲的手中，本人不出现，
除了心灵的眼睛，人们看不见：
一手或一头，一腿或一足，或面庞，
就代表整个人形，凭你去想象。1428
特洛伊城墙被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的希望——勇敢的赫克托上场，
许多特洛伊将士的母亲登城，
喜见子侄们挥动闪亮的刀枪；1432
为获胜，她们这举动太不寻常——
喜悦的心头闪过恐惧和忧悒，
正如锃亮的器皿染上了污迹。
鲜血从他们厮杀的达丹海滩 1436
流到西摩伊斯河的芦苇岸旁，
河水试着要模仿这一场鏖战，
涌起了滚滚的波涛，一排排冲向
损毁的堤岸，然后退到河中央，1440
接着与更为汹涌的狂涛交汇，
撞击出水沫浪花在河岸迸飞。
鲁克丽丝来到精美的画图跟前，
想寻找一张充满悲苦的脸庞。1444
她看到不少人脸上有一些忧烦，
却没有一张脸包含所有的哀伤，
直到她发现赫卡柏正陷于绝望，
两眼盯视着普里阿摩斯的伤口，1448
他躺在皮罗斯脚边，鲜血直流。
画家在她的身上剖析出时间的
暴虐，忧郁的磨难，丽质的凋零；
她的脸变形了，布满皲裂和皱褶，1452
她曾经有过的容貌已荡然无存。
脉管里蓝色的血液已变黑变浑，
不再有哺养枯槁血脉的源头，
生命在一具僵死的躯壳里拘留。1456
鲁克丽丝两眼盯住这悲哀的身影，
以自己的哀愁来想象老妇的悲戚，
老妇有种种痛苦来给她以回应，
只缺少哭喊和詈骂来诅咒死敌；1460
画家可不是能使她哭骂的神祇，
鲁克丽丝发誓说，画家对她不公道，
给了她多少苦，却不给舌头一条。
“可怜的木琴，”她说，“却不能发声，1464
我要用忧伤的舌头诉你的哀愁，
把香膏滴入你丈夫的伤口止痛，
还要对杀他的皮罗斯狠狠地诅咒，
用泪水灭火；特洛伊已烧得太久；1468
所有的希腊人都是你的死对头，
我定要剜出他们愤怒的眼球。
“我还要看看勾起战乱的妖姬，
让我用指甲把她的粉面撕烂！1472
痴愚的帕里斯，是你的情欲惹起
天怒，叫烈焰滚滚的特洛伊承担；
是你的眼睛把这场大火点燃；
现在，由于你那双眼睛的过失，1476
父子和母女一一在特洛伊送死。
“为什么某些男女的个人欢情
会成为无数人共同遭受的祸患？
谁心血来潮，独个儿去侵犯别人，1480
这罪责就该由他独个儿承担；
无辜的生灵应摆脱株连的灾难。
为什么一人犯罪要众人受过？
为什么惩戒私欲要公众受折磨？1484
“看啊，赫卡柏哭泣，她丈夫死去，
赫克托昏厥，特洛伊罗斯倒下来，
朋友挨朋友横躺，血流成渠，
混战中，朋友无意间把朋友伤害； 1488
一个人贪色导致千万人遭灾。
假如老普里阿摩斯教子有方，
特洛伊会得到荣光，不会被烧光。”
她看着画上特洛伊的惨状而哀恸，1492
悲伤的心情有如沉重的挂钟，
一旦晃起来，便随着重心摆动；
几乎不费力，发出凄恻的响声。
她受到触发，就对着画面上种种1496
惨酷的图景把自己的冤情诉说；
给他们言词，从他们借来愠色。
她投出目光在整个画面上扫过，
看到谁处境凄惨，就为谁悲悯。1500
最后她看见那两手被绑的家伙，
那模样引起几个牧人的同情；
他满面忧伤，却又知足而镇定，
跟这些乡民一道向特洛伊走去，1504
他颇有耐心，对痛苦毫不在乎。
画家以精湛的技艺把此人描绘，
隐去了狡诈，呈露出诚实的外表，
他步态谦恭，面容沉静，眼含泪，1508
昂起了额头，仿佛在迎接苦恼，
他的脸不红不白，红白相谐调，
因而羞愧的红色不暴露心虚，
苍白，却没有歹徒常有的恐惧。1512
此人就像个顽固不化的恶魔，
他所扮演的角色看上去真诚，
这样藏起了他心中鬼祟的邪恶，
甚至猜忌成性者也不会不信：1516
欺诈的伎俩、阴险的伪证竟然能
把黑色风暴投入明媚的蓝天，
把魑魅的罪恶涂上圣者的慈颜。
擅发假誓的西农，在画师笔下，1520
摆出温良的模样，他鼓唇弄舌，
使老迈轻信的普里阿摩斯被杀；
他的话语如“野火”把伊利昂显赫
辉煌的荣耀烧光，上苍也难过，1524
星子们照影的明镜已破碎消亡，
它们便奔离原来占定的地方。
鲁克丽丝对这幅图画仔细察看着，
她责备画家的技巧过于高妙，1528
认为西农不会有那样的神色，
邪恶的内心不会有正直的外貌。
她凝神注视这个人，瞧了又瞧，
发现他质朴的面容上显出真挚，1532
于是她断定这幅画虚假不实。
“这许多谎言和诡计，”她说，“不可能——”
她本来想说，“在这样的外表中暗藏。”
但此刻她脑中浮出塔昆的外形，1536
她下面想说的话语便受到阻挡：
“不可能”包含的意义就此变了样，
变成了这样：“不可能不在这张脸
背后隐藏着罪恶的歹心，我发现。1540
“正如画面上那个狡猾的西农，
表现得如此持重，疲乏，又温和，
仿佛要晕倒，经不起劳累和哀痛——
披甲的塔昆也这样前来欺骗我，1544
他外貌忠诚，骨子里淫荡邪恶。
像普里阿摩斯宽待西农那般，
我款待塔昆：使我的特洛伊崩坍！
“看啊，西农在陈述，假惺惺流泪，1548
普里阿摩斯听着，竟泪水盈睫！
国王啊，你怎么老了却缺少智慧？
他流泪就是要特洛伊居民流血。
他眼里迸出的是火焰，不是泪液：1552
那使你动心的颗颗圆亮的珠泪
是团团火球，要把特洛伊烧毁！
“恶鬼从黑暗的地狱里偷得魔力；
西农浑身是烈火，却冷得战栗，1556
炽热的火焰在严寒中燃烧不息。
对抗的东西竟如此和谐统一，
只能哄傻瓜，使他们鲁莽轻敌：
普里阿摩斯轻信了西农的泪花，1560
西农就得以用水来烧毁特洛伊。”
说至此她怒火中烧，情绪激动，
胸中的耐心丝毫也不再留存。
她用指甲撕扯这画上的西农， 1564
把他比作那带来祸患的客人，
客人的行为使她对自己都憎恨。
最后她一笑，不再把画面撕裂，
“我太傻，”她说，“扯破了，他也没感觉。”1568
她心中悲哀的潮水涨落不停，
她的怨诉使时间都感到厌倦，
她盼望黑夜，到黑夜又渴求天明，
日和夜都使她觉得漫长无边。 1572
在极度悲痛中，一瞬也好似一年；
悲哀尽管已困乏，却很少睡眠，
不眠的人们看时间爬得多缓慢。
她跟画中人一起度过的时光 1576
已经在她的沉思中悄悄地溜走，
她只顾深深思索着别人的哀伤，
自己的痛苦便暂时离开心头，
见到了惨象便忘掉自己的哀愁。 1580
想到那些人艰难惨酷的遭遇，
伤痛便减轻，尽管没法子治愈。
现在那小心守职的信差已返回，
请来了他的主人和其他诸公，1584
柯拉廷发现鲁克丽丝穿着一身黑，
她那被泪水浸润的眼睛通红，
围一圈蓝晕，仿佛天上的彩虹：
暗淡的天空上两弧彩虹的光影1588
预示着刚过的暴雨将再度来临。
她的忧郁的丈夫看到这景象，
惊愕地注视着她那痛苦的脸庞；
她两眼红肿，泪水浸润着眼眶，1592
极度的痛苦把红润的脸色毁伤。
他没有勇气询问她情况怎样；
两人都站着，像旧友重逢在异地，
陷入迷惘中，话不知从何说起。1596
后来他握住她没有血色的素手，
开始问她道：“究竟发生了怎样
不幸的祸事，使你不停地颤抖？
是什么愁苦使你的红颜凋丧？1600
为什么你穿起这身晦气的衣裳？
亲爱的，请把你沉重的心事表述，
倾诉悲痛吧，好让我们来救助。”
她长叹三声以激起诉苦的话头，1604
但是吐冤的字眼她说不出来。
她终于下决心回答丈夫的请求，
羞赧地准备让他们全都明白
她一身贞洁已经被强徒糟害；1608
这时柯拉廷和陪他同来的诸公
心情沉重地倾听着她的指控。
苍白的天鹅在她湿淋淋的巢中，
为自己必有的结局把哀歌吟唱，1612
她说：“没词儿能说清受辱的过程，
也没有理由可以把罪过原谅。
我的话很少，却有太多的哀伤。
要是用疲惫的舌头把一切陈述，1616
那就会引出太长、太长的怨诉。
“下面是我要诉说的全部情况：
亲爱的夫君，有一个生人前来
占据了你的卧塌，靠在枕头上，1620
那是你困倦的头颅休憩的所在；
他对我进行了邪恶的暴力侵害，
那是怎样的侮辱，你可以想象；
你的鲁克丽丝啊，没逃脱魔掌！1624
“就在死一般可怕的漆黑夜晚，
那个人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门，
手里有点燃的蜡烛，闪亮的短剑，
他轻声叫道：‘醒来，罗马的妇人，1628
你务必服从我的爱，假如你不肯，
敢抗拒我的爱欲，今晚我就使
你和你家人蒙受永久的羞耻。’
“他说道：‘假如你违抗我的意志，1632
我就把你家某个丑陋的仆人
结果了性命，接着再把你杀死，
然后对人说，我就在你们进行
幽会的地方发现了可恶的奸情，1636
便杀掉奸夫淫妇，于是我永远
博得了美名，而你将遗臭万年。’
“我听了就要跳起来大喊来人，
他立即拿起短剑对准我的心，1640
发誓说，除非我把这一切容忍，
否则就别想活着再叫出一声；
那我的耻辱便永远在史册留存，
伟大的罗马一定会永远记住1644
鲁克丽丝与仆人死于通奸败露。
“我自己软弱，敌人则非常强大，
过于软弱了，便增添极大的恐惧。
那个残酷的法官不准我说话，1648
伸张正义的抗辩一概不允许。
他那猩红的淫欲竟成为证据——
来证明我用美色勾引了他的眼，
法官遭抢劫，在押犯死得好冤！1652
“请你教给我为自己申辩的理由，
或至少让我寻找到一种安慰：
尽管我的血受辱，染上了污垢，
可是我的心依然清白而完美；1656
它没有受到淫虐，也从不准备
屈从于暴力，它始终纯洁无疵，
在已遭荼毒的躯壳里顽强守志。”
柯拉廷好似破产的商人般绝望，1660
低垂着头儿，话语被悲愤堵住，
他双臂交叉紧抱着，目光凄惶，
嘴唇顿时变惨白，想呼气吐出
那使他无力开口说话的痛苦；1664
他这么沮丧，毕竟是徒劳无功,
刚呼出一口气，马上又吸进口中。
像潮水咆哮着，粗暴地冲过桥洞，
眼睛跟不上它向前猛冲的速度，1668
它掀起旋涡，高傲地跳跃奔涌，
又蹦回迫使它迅跑的狭窄水域，
狂暴地出发，狂暴地回到原处：
他的哀叹也如此，仿佛在拉锯，1672
推出了悲痛，又把它拉了回去。
她见到丈夫哀伤得一言不发，
于是把他从惝恍迷乱中唤醒；
“亲爱的夫君，你这样悲伤更增加1676
我心中的悲伤，雨不能缓解山洪，
你哀痛只会使我的敏感的哀痛
加倍地剧烈。不如让悲哀浸透
一个人，一双泪眼，这已经足够。1680
“既然我使你如此动情，为了我，
为了你的鲁克丽丝，请你听仔细：
立即去为我报仇，惩治那恶魔——
他是你的、我的、他自己的仇敌。1684
假如你是在保护我免遭侵袭，
可惜太晚了；必须去诛杀奸宄，
过分的仁慈意味着纵容犯罪。
“大人们，在我说出那名字之前，”1688
她嘱咐陪同柯拉廷回来的人们，
“请保证对我立下崇高的誓言，
要迅速行动，去为我报仇雪恨；
拿起复仇的武器去铲除不平，1692
这样的义举值得被高度称赞，
骑士们应该凭誓约为妇女申冤。”
听罢这请求，在场的各位大人
都慷慨激昂，答应要为她上阵，1696
骑士精神促他们担负起重任，
他们都急于听到恶人的姓名。
可她还没有讲完难讲的全过程，
便阻止承诺，说道：“请你们说说，1700
怎样做能拭去强加给我的污浊？
“我身处危境，受到可怕的逼迫，
这样造成的失误该怎样定性？
我心地纯洁，能不能赦免罪责，1704
使我败坏的名誉能重新端正？
有什么辩词能使我摆脱困境？
泉水受毒质污染，会澄清自己，
为什么我不能洗净强加的污迹？”1708
听了这番话，他们立即回答道，
洁净的心灵已涤净肉体的污痕；
她转过面庞，含着勉强的苦笑。
那面庞似画，画着悲惨的不幸，1712
深痛巨创的印迹，由泪水刻成。
“不行，”她说，“今后的妇女不可以
为自己失足找借口，以我为先例。”
心儿仿佛要破裂，她一声长叹，1716
喊出塔昆这名字：“他、他，”她说，
除了这个“他”，她的话堵在舌边；
经过多少次失声，一再的耽搁，
断续的喘息，挣扎着，急促，疲弱，1720
她才说：“他，他，大人们，就是他
指令这只手给我致命的一扎！”
此刻，她把那有害的尖刀刺入
无害的胸膛，灵魂从胸口离去；1724
这一扎使灵魂摆脱了沉重的愁苦，
逃离了使它喘息的污浊的牢狱。
悔恨的悲叹送精魂飞上云衢，
永恒的生命从伤口飞出，逃跑，1728
同凡胎肉身的缘分已一笔勾销。
被这一惨烈的举动震惊，柯拉廷
和一班贵族们都像顽石般呆立，
鲁克丽丝的父亲见女儿鲜血直喷，1732
便一头扑向她那自毁的躯体；
布鲁图斯从殷红的涌泉中拔去
杀人的尖刀，尖刀一离开胸脯，
她的鲜血要复仇，便向刀猛扑。1736
鲜血一股股冒出了她的胸膛，
分成了两条徐徐流淌的血河，
殷红的血水把她包围在中央，
那躯体如刚遭洗劫的荒岛一座，1740
不见人迹，在可怖的洪水中坐落。
血液一部分还依然鲜红纯洁，
一部分变黑，那是塔昆作的孽。
伤心惨目的黑血渐渐地凝固，1744
从四面渗出的清液，形成一圈泪，
仿佛为这块污染的地方哀哭,
这以后，从污血不断地渗出清水，
仿佛它是在同情鲁克丽丝受的罪：1748
未遭污染的血液却鲜红依旧，
仿佛见到了腐臭的东西而害羞。
“女儿，亲爱的女儿，”老父亲哭嚷，
“你所夺去的生命是我的寄托；1752
孩子的身上存活着父亲的形象，
你现在不活了，我到哪里去生活？
我给你生命不指望这样的结果：
假如儿女们在父辈生前死去，1756
我们像子女，他们才像是父母。
“可怜的破镜子！我过去常常看见：
在你美好的映象中，我返老还童；
但现在那明镜已变得陈旧昏暗，1760
只有时间磨损的骷髅在其中。
你已毁掉了你脸上我的面容，
砸碎了我的镜子里所有的美影。
我再也见不到自己青春的神情。1764
“假如该活的生灵不再活命，
那么时间，终止吧，不要再延续！
难道腐臭的死亡该征服青春，
让摇晃、颤抖、衰弱的生灵活下去？1768
老蜜蜂死了，蜂房由壮蜂占据：
那么回来吧，快快醒来，鲁克丽丝，
看老父死去，别让我看到你死！”
这时候，柯拉廷仿佛从梦中猛醒，1772
他请悲恸的老岳父让出地方；
他扑入鲁克丽丝冰冷的血泊之中，
用泪水冲洗她苍白凄惶的脸庞，
他昏死一阵，好似要跟她共存亡；1776
毕竟男子的羞恶心能使他自持，
要他活下去，为爱妻报仇雪耻。
他内心深处经受的极大苦痛，
锁住了他的舌头，叫它别出声，1780
悲哀控制着舌头，逼得它发疯，
好久说不出话儿来宽慰心灵；
这时它开始吐字，细微的声音
挤在嘴唇边，急于要缓解悲愤，1784
以致他说的是什么没人能听清。
有时候，清楚地听到他从牙缝中
挤出“塔昆”，仿佛要咬碎这恶名。
在大雨被吹落之前，猛烈的狂风1788
阻遏着悲哀的潮水，使浪涛更猛。
终于大雨落下来，风势趋平静，
这时候，女婿和岳父互不相让，
哭娇女，哭爱妻，谁该哭得最悲伤。1792
一个说，她是他的；一个说，是他的；
可谁也无法把她单独地占有。
父亲说：“她是我的。”“不，是我的，”
丈夫说，“别把我哀悼的权利夺走，1796
谁也不要说是为她痛哭不休，
因为鲁克丽丝只是属于我一人，
能够为她恸哭的，只有柯拉廷。”
鲁克瑞修斯喊：“唉，我给她生命， 1800
她却把生命结束得太早，又太迟。”
“她是我的妻！”柯拉廷嚷道，“真不幸！
她为我所有，她毁的是我的命根子。”
“我的女儿！”“我的妻！”大声的争执1804
传到收取鲁克丽丝灵魂的苍穹，
“我的女儿！”“我的妻！”它这样回应。
布鲁图斯，已从她胸口把尖刀拔出，
看到他们俩争辩着，充满了哀痛，1808
便收起诙谐，显出自尊和严肃，
把傻相埋在鲁克丽丝的伤口之中。
罗马人看惯了这副痴愚的面孔，
一直把他当作是宫廷的弄臣，1812
听他讲一些疯话和插科打诨。
他曾以深藏的谋略把自己伪装，
小心地护卫着他那隐蔽的机智，
现在，他抛却自己痴愚的模样，1816
即刻把柯拉廷眼中的泪水遏止。
他说道：“起来，受辱的罗马勇士！
不显山不露水，我被人当作傻子，
你聪明练达，我教你怎样行事。1820
“不行，柯拉廷，能否叫哀愁治哀愁？
能否叫伤痛医伤痛，灾难除不幸？
你给自己以重击，这算是报仇，
来为你惨遭欺凌的娇妻雪恨？1824
幼稚的想法来自软弱的生性。
你那可怜的夫人错得没道理，
竟然自杀了，她本该去诛杀仇敌。
“勇敢的罗马人，别再把你的心灵1828
沉浸在令人伤感的、哀悼的泪水里，
跟我一起跪下来，担负起责任，
用祈祷唤醒罗马的诸位神祇——
既然罗马已蒙受了歹徒的非礼——1832
就请神祇们准我们拿起刀枪
把这种邪恶的丑事沿街扫荡。
“现在，凭我们崇敬的卡庇托殿堂，
凭横遭玷污却始终贞洁的血泊，1836
凭赋予大地以万物的灿烂阳光，
凭维护公理和正义的罗马帝国，
凭控诉冤情的贞女不朽的魂魄，
还凭这血染的尖刀，我们宣誓：1840
为这位贞烈的妻子去报仇雪耻。”
说完这番话，他把手放在胸前，
亲吻那致命的尖刀，以结束誓词，
他激励别人都听从他的明断，1844
众人惊异地望着他，都同意举事。
他们一齐跪伏在地上，于是
布鲁图斯便把刚刚立下的密誓
又重复一遍，大家也再度明志。1848
历代诗话：